神州任我行｜晉北公路驚魂：雪夜煤海中的孤身突圍
文/俞雅凡
那是在前往五台山的高速上，午後的陽光有些慵懶。車子穩穩地在時速110公里的速度下前進，車廂內一片寧靜。驟然間，視野前方一輛麵包車車尾甩出了一塊巨大的黑影，大腦還來不及下達「煞車」的指令，只聽到「轟」的一聲巨響在耳邊炸開！那是一塊鐵板！在高速氣流的裹挾下，如同一枚砲彈，直撲面門。
那一秒被無限拉長——
下一秒，是金屬撕裂金屬的慘叫。鐵板撞上車頭後又橫飛出去，我甚至沒有看清它的去向。
死一般的寂靜後，是心臟狂亂的脈搏聲。
可幸的是，第一次遭遇這種生死瞬間，我並沒有崩潰尖叫，反而冷靜得出奇。我雙手穩住方向盤，沒有硬踩煞車，本能地先看看倒後鏡，後方無車追尾，眼光再掃向儀錶板：黃色的警示燈亮起。萬幸，引擎還在轉動，輪胎還抓着地，車還能動，人還活着。
把車開到最近的服務站下車查看，不禁倒吸一口涼氣：中網格柵已被撕碎，車標不知所蹤，車頭儼然一張破相的臉。但不幸中的大幸，車燈完好，底盤無漏液，不算太糟，隨即撥通了租車公司和報警電話。
不到幾分鐘，紅藍閃爍的警燈劃破了傍晚的灰暗。趙警官帶着北方漢子的幹練出現在面前。沒有推諉，沒有繁瑣的程序，他立刻帶我調取監控。儘管最後沒能鎖定那塊「奪名鐵板」的主人，但趙警官在下班後仍親自領着我尋找修車行，並特地叮囑師傅給一個公道價。在劫後餘生的我眼中，這身警服帶來的安全感，勝過千言萬語。
第二天修車，我見識了山西人的「慢活」。
對於一個講求「時間就是金錢」的港人來說，這簡直是一場心性的磨練。師傅拆卸一個格柵就磨蹭了兩個半小時，剛做到一半，嘴裏叼着半根煙，嘟嚷了句「回家吃飯」，便把車晾在架子上。
看着日頭從中天慢慢滑向西山，我坐在充滿機油味的板凳上，嘗試靜心，與其說是修車，這更像是一場修行。這種不緊不慢的悠哉勁兒，也許就是山西人的節奏。等到車子終於修好，已是夜幕低垂的七點。
為了趕路，我並沒有留宿五台山，而是連夜直奔太原，隔天再從太原到臨汾。車過太原，夜空的星光退去，轉眼間，大雪紛飛，那是一個注定銘刻在記憶中的夜晚。
風雪交加的高速公路上，能見度極低。而在這漆黑的冰雪世界裏，盤踞着無數龐然大物——運煤的大貨車。早有耳聞「山西煤老闆富可敵國」，但只有親眼見到這些滿載煤礦的鐵甲陣容，宛如一條低聲咆哮的巨龍，緩緩移動，才真切感受到那種壓迫感。
為了不被這條巨龍吞沒，我硬着頭皮變道超車，惡劣天氣下越過這些大貨車旁邊都不由得心跳加速。下了高速公路，道路一片漆黑，只看到白雪在樹上的反光，顛簸的小路時刻提醒着我需要全神貫注不能打瞌睡。路邊的樹枝承受不住積雪的重量，紛紛「喀嚓」斷裂，偶爾有雪塊和枝條砸在車頂，發出令人心驚的悶響。租來的車雨刮器早已是強弩之末，前擋風玻璃始終朦朧一片。
這時候窗外雪雨打得正急。
然而，在這極度緊繃的時刻，車廂內卻播放着Duke Ellington輕快的爵士樂，那慵懶的鋼琴聲敲打着鍵盤，旋律隨性自由，帶着一種漫不經心的鬆弛，與雪粒砸在車窗外的啪啪作響形成荒誕的反差。
這種強烈的反差，反而讓我心緒無比鎮定。我感覺自己像是一個置身於太空艙的宇航員，孤獨地漂浮在黑暗的宇宙中，周遭的一切危險都變得不真實起來。面對漫漫前路，居然仍能面帶笑容，彷彿哪怕天塌下來，我也能踩着爵士的節拍優雅避開。
四個小時，整整兩百四十分鐘。我的視線從沒離開路面一秒，神經繃緊。詭異的是，我感覺不到一絲疲憊，只有勇往直前的亢奮。
直到車子安全抵達臨汾的酒店門外，熄火的那一瞬間，爵士樂戛然而止。
世界恢復安靜。
我僵硬的雙手從方向盤鬆開，發現掌心早已全是冷汗，整個身體像洩了氣的皮球癱軟在座椅上，再也提不起一絲力氣。
村上春樹在《海邊的卡夫卡》中寫道：「當暴風雨過去，你不會記得自己是如何渡過的，你甚至不確定暴風雨是否真正的結束了。但你已不再是當初走進暴風雨裏的那個人了，而這就是暴風雨的意義。」
那一夜，遠方的親人擔憂我的安危而輾轉反側，那是一次魯莽的冒險，我不鼓勵任何人將自己置於這樣的險境。
但當我推開車門，站在臨汾清冷的雪夜裏，我知道，那個在高速公路上驚慌的自己已經死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內心更加篤定平靜的新我。
（《神州任我行》是一個以「香港女生獨自遊歷中國」為主題的旅遊專欄，內容包括她在神州各地的親身經歷、所見所聞、文化體驗與生活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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