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我感到很丟臉」——戒嚴之亂韓國人怎麼看
【1】
12月3日，晚上22時30分許。
這原本是一個普通的星期二晚上。已在中國成家立業的韓國人申先生像往常一樣，這個點已經躺下準備進入夢鄉，第二天一早他還要送孩子上學，然後再去上班。這樣恬靜的生活已經持續很多年。然而這一晚，他卻意外地難以入眠。
手機彈出一條消息，讓他從床上彈起——韓國總統尹錫悅宣布實施「緊急戒嚴」！
尹錫悅是這麼說的：在野黨「裹挾國會、攪亂國家」，指責在野黨「同情朝鮮」，表示將肅清韓國國內「反國家勢力」。隨後，韓國戒嚴司令部宣布，禁止政治結社、集會、示威等政治活動，所有媒體和出版活動都受到戒嚴司令部的管制，違反戒嚴令者可以在沒有逮捕令的情況下被逮捕。
睡不着的申先生坐起身，捧着手機追看韓國的新聞直播，了解最新消息。遠在中國的他不敢相信，怎麼韓國就突然戒嚴了呢？
【2】
在香港生活的韓國人崔先生，和申先生一樣感到困惑。3日晚上11點多，他也已經躺在床上準備休息，突然看到新聞推送「韓國戒嚴」。那一瞬間，他的內心五味雜陳。
起初，崔先生覺得應該不會發生暴力事件，但是隨着他瀏覽了更多新聞報道和韓國網民的討論後，他發現，很多韓國人覺得「戒嚴」這個舉措過時又過激，「讓我想起（上世紀）80年代的軍事政府。」
韓國近期通脹高企，今年10月蔬菜類價格按年增15.6%，創下自2022年10月以來的最高漲幅，致使民怨沸騰。最新民調顯示，尹錫悅支持率已跌至17%，再加上他被批袒護身陷醜聞的妻子金建希，韓國國內要求彈劾尹錫悅的聲音不斷高漲。崔先生身在香港，平時也十分關注韓國比較重磅的頭條大事，因此，他知道最近韓國發生了什麼，認為總統突然做出這樣激烈的反應「完全沒有必要」。
然而，「緊急戒嚴」還是這麼猝不及防地發生了。
【3】
「看到直升機和裝甲車出現在首爾市中心時，我開始擔心會發生武裝衝突。」金小姐（化名）和家人住在韓國首爾市，戒嚴令頒布時，她正在邊看電視邊打瞌睡，突然母親從房間衝出來告訴她，剛剛有一條緊急報道。從未經歷過戒嚴的金小姐起初並未能完全理解這意味着什麼，直到她和母親一起看了不斷更新的報道後，她才意識到，這是一個非常緊急的國家事件。
不少韓國高校當晚陸續發布4日停課的公告，韓國各地的節日和娛樂活動也相繼發布公告取消，多間娛樂公司的藝人接到緊急通知，4日開始不要參加活動。韓元兌美元匯價受到重創，貶值至2009年來最低，在外國上市的韓國企業股價也受到重挫。
平日對政治冷感的金小姐對戒嚴感到不可思議，特別是當她看到平時只在影視作品中出現的裝甲車出現在鬧市的影像，看到戒嚴軍衝入國會的直播時，她深深地擔憂局勢惡化。對和她一樣的大多數韓國人來說，早已對現今韓國的政局感到疲憊不堪——在野黨影響力與日俱增，現任總統執政地位岌岌可危，加之總統的妻子醜聞不斷，這些問題已經持續了一段時間，懸而未決，讓政壇像是一個已經到達臨界點的高壓鍋，政客還在添火，人民備受煎熬。
終於，它在這個星期二的夜晚，爆煲，不僅震動了整個韓國，全球各國都將目光投向了這個太極旗飄揚的地方，都想搞清楚，韓國怎麼了。
【4】
但是，出乎全韓國乃至全世界意料的事，在這個夜晚又發生了。
隨着總統宣布戒嚴，各界特別是政界在短暫震驚後迅速採取行動。韓國最大在野黨召開緊急會議後，黨首李在明通過個人YouTube直播，呼籲韓國民眾前往國會，保護國會，宣稱「尹錫悅總統背叛了人民。從這一刻起，他不再是韓國總統。」韓國國會此刻起開始了一場攻防戰——國會議員要進入國會召開「解除戒嚴緊急會議」，戒嚴司令部則要根據已經頒布的戒嚴令要求，逮捕參加會議的國會議員。
韓國國會內外開始發生混亂，大批民眾響應李在明呼籲趕到國會附近，要求尹錫悅撤回戒嚴令甚至要求他下台。此時的國會入口已經被封鎖，包括李在明在內的部分國會議員唯有通過翻牆的方式進入國會內，最終順利抵達議事廳的國會議員有190位。
戒嚴軍通過直升機降落等方式，進入到國會內，甚至一度衝入國會大樓。在部分直播畫面可看到，國會內的工作人員試圖用沙發、桌子等傢具抵住門，戒嚴軍為了突破，釋放了氣體，直播畫面頓時被白煙包圍。
也是看到這裏，在中國家裏的申先生忍無可忍，感到非常生氣，甚至對自己的中國太太說，自己想買次日最早的一班機票飛回韓國，去民眾聚集的地方，表達自己的憤怒。
「作為生活在國外的韓國人，我感到很丟臉，太生氣了。 」申先生說。
平時對韓國政治頗為關注的申先生，對這次事件的來龍去脈非常了解。身為一個每次韓國總統選舉和國會選舉都會回去參與的人，他認為這次「緊急戒嚴」是一個國家領導人做出的可能會危及國家安全的事。倘若當晚發生流血衝突，他相信會有韓國國民因此站出來與戒嚴軍戰鬥——就像歷史上曾發生過的那樣。
但這種假設，是包括申先生、金小姐、崔先生等在內的韓國人都不願意看到的。
也因此，在韓國國會頂住壓力召開通過「解除戒嚴決議案」緊急會議時，在場190名議員無一猶豫地迅速表決，全部贊成，緊急戒嚴令立刻被宣布無效——這距離宣布戒嚴僅過了不足3小時。
國會議長禹元植當場宣布戒嚴令無效，並要求戒嚴軍離開國會大樓。
二十分鐘後，進入韓國國會大樓的軍人，全部撤離。
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
【5】
「當解除戒嚴的法案在國會獲得一致通過時，我感到如釋重負。」金小姐說。崔先生也是，得知戒嚴解除的一瞬間，「我感到鬆了一口氣，感謝上天沒有發生什麼嚴重的事情。」
另一位在香港生活的韓國人金先生，第二天早晨才看到韓國此前經歷的「魔幻一夜」，他先是感到非常震驚，並且十分擔心自己在韓國的家人。在看到戒嚴已經解除後，同樣是鬆了口氣，但他很堅定地認為，「尹總統在給韓國所有公民製造混亂之後，應該下台。」
金先生提到，對韓國人而言，「戒嚴」會讓人想起過去不好的記憶。這次緊急戒嚴令，是韓國自1980年以來首次宣布戒嚴。44年前的那次戒嚴，引發韓國多地大規模示威，特別是光州市及全羅道南，最終造成「光州事件」，大量平民和學生在事件中喪生。44年後的這次戒嚴，當韓國國民看到軍隊以「戒嚴軍」名義進入國會，看到直升機和裝甲車時，記憶中的傷口，再次被撕開。
「都出兵了，以為要打仗。」申先生的太太原本幾天後就要飛赴韓國，當時也被嚇得不輕。「我認為，總統太過容易地行使了國民賦予的權力。」申先生說，這個感覺實在太糟糕了。他甚至忍不住為原本在4日要退役的軍人打抱不平——本來都開開心心地準備退伍了，結果突然來了個通知要緊急集合，要「對付」的可能是國會議員甚至是國民，真的很可悲。
【6】
在戒嚴軍從國會大樓撤離後三個小時，總統尹錫悅再度發表電視講話，宣布決定接受國會的要求，解除戒嚴令。根據韓國憲法規定，國會過半數議員要求總統解除戒嚴時，總統須予以解除，否則國會將啟動彈劾程序；若三分之二議員支持罷免總統，尹錫悅就將下台。
為了避免這一情況，尹錫悅唯有解除戒嚴。但是，他同時要求國會立刻停止以彈劾、立法、預算為手段，使國家陷入癱瘓狀態。這距離他宣布實施戒嚴令僅過去6個多小時。此時是韓國時間凌晨4時30分、北京時間凌晨3時30分，申先生終於放下已經追看了四個多小時的手機。
「尹總統應該向國民道歉，表現出負責人的態度是首要課題。」申先生認為，比起解決這次因為戒嚴造成的金融波動、經濟損失，總統尹錫悅應該先承認錯誤，撫平國民的憤怒與創傷。崔先生也質疑，「尹總統並沒有完全理解『戒嚴』的含義。」在他看來，不同的政黨之間爭奪影響力勢必造成衝突，但是，解決這些衝突的方式應該是公眾可以接受的，而不是突然採取如此激烈的措施。
更何況，總統的這一「任性」舉動，執政黨表示不知情，在野黨更是沒想到，表示「沒收到過提前通報」。事件引起的連鎖反應，就是韓國總統辦公室室長、首席秘書官等幕僚集體辭職，韓國執政黨領導層要求尹錫悅退黨，韓國最大工會組織宣布無限期罷工直至尹錫悅下台為戒嚴令負責為止。最終，尹錫悅想避免的彈劾還是來了——韓國在野黨提交尹錫悅總統彈劾案，預計本周投票表決。
對於在首爾目睹一切的金小姐來說，她非常希望韓國能有一個穩定、利於發展的環境，而不是一個政黨間不斷衝突甚至把人民綁上戰車的環境。金小姐覺得，政治人物總在過分關心個人問題，而不是為國家尋找正確的發展方向和政策。「大家都希望能有一位優秀的政治家出現，來解決這個問題，但目前情況下，似乎希望不大。」
【7】
緊急戒嚴令事件引起的「蝴蝶效應」還在持續。當地時間4日晚間，首爾光化門聚集了大量市民進行燭光集會，這是韓國民眾時隔8年再次聚集在光化門廣場舉行燭光集會，要求總統辭職。除了首爾，韓國全境還有多地都舉行了要求尹錫悅辭職的集會。受「光州事件」影響最深的光州，也從晚上7時開始舉行要求尹錫悅下台的「光州市民總動員大會」。
這場持續6小時的緊急戒嚴令鬧劇，震驚韓國朝野乃至國際社會，將韓國嚴重的政治矛盾、政黨對立暴露無遺，或將深深影響韓國時局走向。
「我希望尹總統下台。」申先生又一次感慨，「我真的覺得特別丟臉。」
（點新聞記者蘇婷報道）
相關閱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