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起來、走出來——汶川大地震15周年 她們劫後重生
【點新聞報道】2008年5月12日，對無數中國人來說是「至暗一日」。汶川大地震奪去近7萬人的寶貴生命，逾37萬人受傷。同胞之誼，血濃於水。震後第7天，香港中文大學醫學院矯形外科及創傷學系榮休教授陳啟明毅然發起「站起來StandTALL」人道計劃，為傷員安裝義肢及提供康復治療服務。
本期《肥胡醫聊》特別篇請來「站起來StandTALL」兩位負責人：中大醫學院矯形外科及創傷學系矯形外科及創傷學專業應用教授(禮任)羅尚尉、中大醫院專職醫療服務主任劉敏昌，以及3位在「站起來」計劃幫助下裝上義肢自由行走，堅強樂觀面對生活的女孩——魏雲露、胡月、黃思雨，聽聽她們這15年間的心路歷程。
胡月：從「怪女孩」到「閃光少女」
「我覺得我算是不幸的，也算是幸運的。」今年27歲的胡月，15年前正就讀小學五年級。地震發生時，整座校舍塌下，她來不及跑出去，惟有匆匆躲在桌子下。雖然上半身被桌子保護着，但她的左腿卻被天花板上塌下的預製板死死壓住，最終導致左小腿需要截肢。
地震來得突然，回憶起那時的心情，胡月形容自己「整個人都一直處於很懵的狀態」。由於年齡太小，對地震也沒有多少認知，直至被從廢墟中救出，她才慢慢意識到自己情況的嚴重性。
保腿還是保命？生死一線，胡月展現出超乎年齡的堅強和理智：「截肢的決定是我自己做的，我當時就是想活下來。」
震後次年，透過中國殘疾人聯合會的安排，胡月接受了「站起來」的免費義肢服務。穿上義肢的她，逐漸可以自由行走，甚至也能做些運動。但殘肢末端的骨刺問題，卻在很長一段時間困擾着她，每走一步都要忍受極大的痛苦。2016 年，「站起來」安排她來港做骨刺手術，術後經過一兩個月的休養，胡月的行走變得非常自如，看起來幾乎與健全人無異。
但站起來並不意味着可以真正從傷痛中走出來。面對同學異樣的眼光，向來樂天的胡月，也開始變得有些自卑，選擇隱藏自己。她從不穿短裙短褲，除了洗澡睡覺幾乎時時刻刻穿着假肢，「不想讓人知道，我跟他們不一樣。」
心態的轉變發生在2022年。胡月和黃思雨一起參加了北京冬殘奧會的開幕式，最開始，二人面試了引導員的位置，希望能在開幕式上高舉國家或地區代表隊名牌，引領運動員入場。談起當時的經歷，胡月語氣裏仍有藏不住的自豪：「當時除了我們兩個穿假肢，其他人都是健全的，我們跟他們一起訓練了近一個月的時間，每天站在那舉牌，練了很長時間。」
不過，最後因為一些變故，胡月和黃思雨被調整到了升國旗唱國歌的方陣。雖然有些小遺憾，但胡月也說，這依然是一段非常值得驕傲自豪的記憶。更重要的是，她在過程中認識了許多有相同遭遇的朋友，這為她真正接納自己，與不完美的身體和解，帶來了極大的鼓勵。
開幕式到來的那天，胡月拆掉義肢的海綿外包裝，在全場幾萬名觀眾和全球轉播的電視畫面前，大大方方地展示出自己的鈦合金假肢。
學會擁抱自己，也為胡月帶來的意想不到的人生新際遇。出於好玩，胡月將參加開幕式的歷程拍攝下來，剪成視頻發布在網上。起初只是為了記錄生活，但漸漸她發現「大家好像還蠻喜歡看的」。現在，胡月主要經營自己的自媒體品牌，她經常在賬號上發布自己玩滑板、行山甚至玩滑翔傘的視頻和照片。照片中的她，無所顧忌地展示着「小鋼腿」，笑容漂亮又自信，整個人看起來閃閃發光，網友們也親切地稱她為「閃光少女」。
「人生都會有困難，但如果把一個大困難化成多個小困難，逐個去攻破，就會發現其實它也沒有那麼難。」胡月說，她的自媒體賬號經常收到不少私信，想知道她是如何克服挫折走出來的。而她也會不厭其煩地一遍遍講述自己的故事，希望能帶給正處於人生低谷的人們一些鼓勵：「如果能讓他們有新的感悟，或是有一些大膽的嘗試，我就會覺得，我在做一件有意義的事。」
魏雲露：擁抱不一樣 學會愛自己
同樣左小腿截肢的魏雲露，2008年正就讀四川省什邡市洛水鎮洛城小學六年級。地震來臨時，她在學校三樓，跟一大班同學一起往下跑。跑到一半，樓梯塌了，她直直墜了下去，「倒掛」在離地約兩米高的地方，左腿被水泥板夾住，立時被拉扯至骨肉分離。
父親找到她時，她說的第一句話就是：「爸爸，我的腳斷了。」
2008年5月30日，魏雲露被送往廣州兒童醫院接受康復治療。雖然滿心期待着康復後順利穿上假肢回歸校園，但由於左腿膝蓋反覆感染，再加上骨刺問題。一穿上假肢她便疼痛難忍，寸步難移。從廣州回到家鄉的小鎮，升讀初一時，魏雲露仍沒能穿上義肢，剛做完骨刺手術的殘肢還纏着繃帶，心理落差感很大。
好在身邊人的支持，讓魏雲露很快擺脫了低迷情緒。媽媽給她買了一條短裙，讓她穿着到街上去逛逛：「只有你自己接受了自己的不一樣，才會正確地面對這些東西。」
媽媽的話給了魏雲露莫大的鼓舞，當她拄着拐杖、露出殘肢，無懼旁人目光地走過一遭後，之前覺得難以逾越的心理障礙，仿佛一下子輕鬆跨過了。
卸下心防，魏雲露對生活又燃起新的希望。傷口剛恢復好不久，她就開始勤快地做肌肉訓練，鍛煉大腿力量。一直跟進魏雲露康復進展的「站起來」，為她訂做了新的假肢。這一次，穿上假肢的感覺完全不一樣了：「何叔叔（義肢矯形師何錦華）讓我先拄着拐杖試一下，我說我不要拐杖，然後我就直接穿着假肢走了幾步。」
初次體驗到不用拐杖穿上假肢行走的感覺，魏雲露激動得流下眼淚。何錦華勸她訓練一段時間再回家，被「叛逆」的少女直接拒絕，她直接穿着假肢，返回學校讀書了。
如今的魏雲露，和正常人一樣過着每天兩點一線上班的生活，偶爾放假就四處去旅遊，開心打卡拍照。更幸運的是，她還遇上了想要攜手終身的另一半。兩人2021年已經領證，今年9月即將舉辦婚禮。
「大家要好好愛自己。」魏雲露形容，自己是個調節能力很強的人，她也希望深陷低落情緒的人，能夠振作起來，認識世界的美好，「用心去感受，這個社會上真的有很多幸福美好的事情。」
黃思雨：面對黑暗 仍有一束光
與胡月和魏雲露相比，黃思雨的受傷程度更嚴重，康復歷程也十分複雜。地震時，厚重的瓦礫墜落，她的大部分身體部位都幸運地完好無損，唯獨左腿從大腿以下被齊齊砸斷，僅留下一點皮肉相連。
被埋在瓦礫堆中的黃思雨，意識尚且清醒。她聽到8歲的親妹妹一直在外面呼喊她的名字，便堅定了一定要出去的信念。
「當時沒有辦法，可能是衝動吧，太想活命了。」妹妹焦急的呼喚聲中，年幼的黃思雨找來鋒利的水泥瓦片，忍着疼痛，以超乎常人的毅力將剩餘皮肉相連的部分割開，自己爬了出去，「爬的過程中看到很多很慘的現象，所以當時很迫切地想要趕緊離開。」
在遇上「站起來」之前，黃思雨在北京接受的治療及安裝義肢情況，均不太理想，「第一次接觸假肢時很痛，走路也很醜」。直至2009年，黃思雨才坐着輪椅出院，到都江堰友愛學校開學。
這所殘健融合的學校無障礙設施齊全，殘疾學生出行暢通無阻，也會得到老師和同學們的格外關注。在這裏，黃思雨參與了「站起來」的康復治療，逐漸適應了使用義肢，也和「站起來」的叔叔阿姨們結下了深厚情誼。
度過了愉快的初中三年，黃思雨離開友愛學校升讀高中。環境的轉變令她措手不及：「全校就只有我一個殘疾人，甚至我跟老師說我穿的假肢，他都可能不太理解假肢是什麼東西。」
由於是高位截肢，黃思雨即使穿着假肢，行動也無法做到完全和健全人無異。再加上同學和老師的不理解，讓她逐漸封閉了自己的內心。她不敢和別人提起自己身上曾經發生了什麼，只能一個人默默坐在教室的最後面，上課時不發言，下課後除了上廁所也基本不起身走動。
這期間，因為殘端仍有反覆感染，黃思雨還要經常請假去醫院。身體和心靈的雙重打擊，讓她一度非常消極：「為什麼我跟別人不一樣？我覺得生活變得很黑暗。」
所幸「站起來」仍是她黑暗生活中的一束光。每次「站起來」團隊到四川會診，黃思雨都會去現場。即使身體沒有不舒服，假肢沒有需要調整的地方，她也會去見一見叔叔阿姨們。
「看到他們就會很快樂，哪怕只是跟我說幾句話。」聊起這些，黃思雨壓抑了許久，最終還是忍不住哽咽，「他們在我心中是不一樣的。」
2016年，高考完的暑假，由於腿部感染嚴重，「站起來」再次安排黃思雨到香港進行手術。雖然對手術感到害怕，但「站起來」團隊的關懷讓黃思雨多了一份安心：「羅叔叔（羅尚尉）給我做手術的時候，很輕鬆地跟我說『你要相信我啊，我們認識這麼久了，你不可能怕我，對吧？』那個時候我就會覺得，有信任的人在。」
「站起來」團隊的一言一行，潛移默化地影響着黃思雨。她開始重新審視自己高中三年的痛苦經歷，也對未來有了新的看法：「他們那麼愛我，我為什麼要把自己封閉起來呢？」慢慢地，黃思雨開始嘗試着放開自己，上大學後更是變得開朗，與之前判若兩人。
即將踏入28歲的黃思雨，現在在深圳一間公司從事會計行業，也有了對她十分體貼、時刻陪伴在她身旁的未婚夫。她說，結束這次香港之行後，兩人就準備去領證了，等12月再辦婚禮。
談及如何可以更好地幫助傷殘人群，黃思雨表示：「首先你不要把他們定義為特殊人群，不要去故意去問他需要什麼。」她以過來人的經驗分享，傷殘人士其實最希望能被以平等的姿態對待。不需要刻意引導，只要用心去與他們相處，對方自會慢慢打開自己，「真心就是最大的良藥。」
十五年如一日 「站起來」一直都在
像胡月、魏雲露和黃思雨這樣當年因震致殘的兒童還有很多。15年來，「站起來」計劃默默守護了近570人，其中不少是兒童和青少年。劉敏昌憶述，15年前大家可謂萬眾齊心，在極短的時間內，就召集了逾300位義工，包括醫生、護士、物理治療師、職業治療師，也有假肢專家和臨床心理學家等。
由於地震傷員眾多，部分病情嚴重的傷者，特別是兒童截肢者，都會轉送到廣州診治，待情況穩定後再送回四川。那時沒有高鐵，交通不像現在這麼方便快捷，「站起來」團隊的300多人，分批乘坐旅遊巴北上，被安排到廣州不同醫院為病人診治。
劉敏昌說，團隊裏的不少人為了參與計劃，甚至動用年假、自掏腰包，頻頻北上為傷員會診。他還說，成員們每次去內地，行李箱裏裝得最多的就是小零食，準備分派給小傷員們。
許多小朋友都是「站起來」看着長大的。2008年，羅尚尉的頭髮還不像現在這麼白，魏雲露是他的第一個病人。當年只有12歲的魏雲露，左小腿截肢後殘肢因感染而變黑、腐肉外露。見過當日慘況，再看今日亭亭玉立的美少女，羅尚尉感慨萬千：「見到她們長大成人，有自己的生活和事業，也沒有受到當年陰霾的影響，我們也希望可以繼續跟進支持她們的康復情況。」
羅尚尉表示，作為骨科專業醫生，很清楚截肢患者將來會面對什麼問題，所以希望長遠地做好準備，幫助他們像「站起來StandTALL」這個機構的名字一樣，不單止站起來，更要站得高、站得有自信。
三位女孩今次來港，也到中大醫院參觀和接受會診。劉敏昌指，她們三位在肌肉方面沒有發現問題，惟各自有些小毛病，關節亦有點受損，這些都要持續跟進。
黃思雨的假肢從高中用到現在，已經很舊了，雖然自己修修補補後仍能使用，但走路時關節會發出聲音，不太流暢。劉敏昌透露，「站起來」會盡快為黃思雨訂做一個新的假肢，作為她的新婚禮物。
正值汶川大地震15周年，「站起來」發行輯錄15名截肢倖存者經歷的《站起來——在重生的軌道上發光》一書，當中也收錄了胡月3人的故事。羅尚尉表示，胡月她們雖然現在看着很健康開朗，但其實在這15年中，她們的康復路一點都不簡單。希望用這本書介紹截肢倖存者的整個康復歷程，把正能量帶給香港人。
「雖然汶川地震讓我受傷，但也讓我們相遇。」15年過去，「站起來」在3位女孩心裏已經是家人，「他們看着我們成長，我們也看着他們變老了。」大家互相扶持着走過了15年，「站起來」團隊從未停止援助，接受幫助的人在努力生活的同時，也沒有忘記這份恩情。
「以前我覺得香港很遙遠，但是因為有他們，讓我覺得香港是一個離我們很近、很溫暖的地方。」黃思雨說，「非常感謝『站起來』陪伴我們到現在，我也希望自己未來好好生活，對得起他們的愛。」
（攝製組：點新聞記者鄔茜、任青、Yan/撰文：點新聞記者盧葦）
